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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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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著白玉川旁三殿下攜著紅玉郡主憑空消失,國師在心底罵了聲娘。

他很慶幸方才他扯塊布蒙住了季世子的眼睛,否則此時如何解釋兩個大活人在他眼前憑空就消失了?

今夜唯一算得上好的一樁事是三殿下他此時消失,而他不知他去了何處。他琢磨這大約是三殿下示意他不用跟了。這倒黴的一夜終於熬到了盡頭。

可國師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卻發現兩只玄蝶翩翩飛到了他眼前,繞著他先飛了個一字,再飛了個八字。

國師楞了一陣,然後他覺得他偏頭痛要犯了。他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這樣見多識廣,不僅知道這兩只玄蝶乃是引魄蝶,來自冥司,還明白它們的效用。

這蝶顯見得是連三留給他的。

連三應是帶著小郡主去了冥司,而給他留下兩只引魄蝶,自然是讓他把季明楓也帶著跟上他們。他想裝不知道都難。

因方才他們蹲著的那棵櫸木離白玉川畔有些距離,故而郡主同三殿下說了什麽國師並未聽清,因此他完全不能明白為何連三要帶一個凡人上冥司,還要讓他再帶上另一個凡人跟著。不過他也著實沒有精力去疑惑此事了,待會兒該如何向季世子解釋他們將冥司一日游這事兒,已經要把他給逼死了。

引魄蝶繞著他們二人飛了三圈。玄蝶已至,多思無用,最後要麽是勾著他們的魂魄將他們硬帶往冥司,要麽他們主動點跟上去,入冥司時還不至於魂魄和肉身分離。

國師一邊木然地想為何我今夜要在這裏受連三的罪,難道是因先帝死得早麽,先帝你死得早啊,你死的時候怎麽不把我也帶走呢,一邊拉住季世子的胳膊,用空著的那只手捏出個訣來,照著三殿下給他的臺本,帶著季世子隨玄蝶共赴冥司了。

凡世有許多關乎冥司的傳說,多描述冥司幽在地底,人死後幽魂歸於冥司,便是歸於地底。

但冥司並非在地底,而是獨立於神仙居住的四海八荒和凡人居住的十億凡世之外的混沌之中,由白冥主謝畫樓和黑冥主謝孤栦兩姐弟共同執掌。

自創世到如今,宇宙洪荒漫長的衍化過程中,被少綰送來凡世的凡人們早已改變了信仰,自然也已忘卻了冥司的真正由來和真正含義,就如同忘卻了他們自身來自哪裏。

國師算是凡人之中見多識廣之人了,關乎冥司,卻也只知道一個思不得泉,一個斷生門,一個惘然道,一個忘川,一個憶川,一個輪回臺,外加一個引魄蝶。一半是從他師父那兒聽來,一半是早年他同三殿下請教而來。

國師站在思不得泉跟前發楞。思不得泉雖被稱做泉,實則是條長河。因此地既無日月又無星辰,故而很難辨別此河的流向,不知它究竟是從東到西還是自南往北。

借著彌漫在空中的銀色星芒遠望,僅能瞧見此河似從濃雲中來,又流向濃雲中去。

國師恍然明白那濃雲興許便叫做混沌。

終於恢覆自由身並摘掉了蒙眼布的季世子站在國師身旁,仰頭目視河畔足有百丈高的石碑,念出了上面刻著的三個大字:“思不得。”又環視了一遍四圍,蹙眉向國師道,“……這是何地?”

國師頭一下子就大了。

思不得泉乃是冥司第一道關口。過了思不得泉才能到達冥司的真正入口斷生門。

國師小時候聽他師父講,冥司的冥主謝畫樓和謝孤栦兩姐弟,因常年幽在冥司沒什麽事好做,就愛折騰凡人頓悟。思不得泉便是白冥主謝畫樓的得意之作。

凡人死後,幽魂歸於冥司,首先要入思不得泉三思:思前塵,思此世,思來生;前塵有何意義,此世有何意義,來生又有何意義?這是助幽魂回溯一生、面對自我、拷問自我的一道關卡。

有悟性的幽魂們在思不得泉中泡個幾日,便是前塵有再多癡怨糾葛,上岸也悟得差不多了。譬如一對癡情男女死前約定忘川河畔等三年,基本上先死的那一方入思不得泉泡一泡再爬出來,他就會立刻頓悟並先行毀約,根本支撐不到忘川。思不得泉就是如此令人發指,由此可見白冥主謝畫樓真是世間癡情兒女們的公敵。

見國師長久不語,季世子再次詢問:“國師大人,這是何地?”

國師沈默了片刻:“哦,是這樣的,這是你的夢境,你是在做夢,而我為何會出現在你夢中呢,我就是來隨便逛逛,”國師故作輕松地將四周望了一圈,幹幹一笑,“世子你這個夢有點玄幻嘛哈哈哈哈。”

季世子也沈默了片刻:“國師大人,我並非三歲小兒,不會分不清自己是做夢還是清醒著。”他看向國師,“傳說之中,也有一個地方叫做思不得,是地府的入口,人死後鬼魂皆歸於地府,歸於思不得。”

國師的笑僵住了:“……季世子真是博聞廣識,”認識到誆騙季世子有多難,國師選擇了自暴自棄,坦然道,“此處的確是你想的那個地方,不過地府一詞乃是凡人的說法,世間並無地府,世間有的是冥司;鬼魂也是凡人的說法,冥司中有的並非鬼魂,而是幽魂。”

季世子顯然不太能接受這樣的現實,平靜的表情中出現了裂痕:“……你居然把我帶到了這種地方。”

國師眼明手快扶了季世子一把。

季世子反應過來後沒有拔劍而出砍死將他帶來這裏的自己,這還是大大超過了國師的預期,不由得便對季世子和藹了一些,安慰他道:“世子不必擔心,你我並非幽魂,此時仍是肉身凡胎,只是有些事,需你我來此走一趟罷了。”

這當然不能安慰到季世子,但好歹轉移了世子的註意力,他凝眉道:“你是說阿玉她在此處?”

國師對季世子的敏銳感到詫異,但也不是佩服的時刻,他看了眼對岸,表達了自己的愁思:“他們沒等我們便過了思不得泉,現在想是已在斷生門了。可沒有我關門師兄的幫忙……”國師捂著額頭,“哦,我的關門師兄就是大將軍,這也是為何他能帶著紅玉郡主闖冥司的緣故了。”

能編到這個程度國師已經拼盡全力,但他突然想起來凡人眼中連三其實比他要小上許多……他靜了一靜,嘗試著修正:“對了,我們師門收弟子是看根骨,誰根骨最好誰就做師兄,大將軍根骨太好了,因此雖入門最晚,卻做了我們大師兄。”

國師瞄了季世子一眼,見季世子並無懷疑,他松了口氣:“沒有大將軍的幫忙,我也不知如何過思不得泉,你看這泉上無橋,河中無舟,鳧水過去那也是行不通的,思不得泉的水我們碰不得,我覺得……”國師頓住了。

在“我覺得”三個字之後,國師眼見得滾滾思不得泉頃刻封凍,凍結的碧藍河水似一塊巨大的寶石鑲嵌於長河之中,在懸空的星芒映照之下,發出深幽的冷光。冰面下許多銀色的影子亦被凍結了,那是正在渡河的幽魂。

水神掌天下河川。能瞬間封凍冥司河川,十有八九是水神所為。便是三殿下沒有候著他們,也必定是在河畔留下了什麽印訣以助他們此時渡河。無論何時,見到連三所施之法,都能令國師感到驚異。這便是天神。

國師目視著封凍的美麗河流,楞了片刻,給方才那篇話做了收尾:“我覺得……我們可以直接走過去。”

過了思不得泉,便是斷生門。斷生門比思不得泉在凡間要有名些,凡人不知有思不得泉,但大多都在傳說中聽過地府有個斷生門,由一頭叫做土伯的巨獸守衛。

傳說中土伯頭生銳角,虎首參目,身若巨牛,形容可怖,據守著斷生門,只放行被輪回之鑰牽引至冥司的幽魂。

季世子望著面前洞開的古樸門扉。

那是座極高大的石門,門楣亦是石制,上刻斷生門三個大字。赭色的刻字,字跡開闊風流,左側搭了個血紅的落款:謝畫樓書。

已接受現實並冷靜下來的季世子看了兩眼刻字,又看了一眼臥倒在石門前氣息奄奄的銳角巨獸,蹙眉半晌,劍柄指向趴在地上哼哼著爬不起來的土伯:“這是大將軍的手筆?”

國師也看著巨獸,他內心覺得這必定是連三的手筆了,可就算他解釋那是他的關門師兄,一個未得正果的凡人,為何能將冥司靈獸傷到如此境地,這說不通的。國師感到了一陣熟悉的偏頭痛,他沈默了半晌:“怎麽可能,”他說,“一定是有別人也來闖冥司了,也不知是敵是友小郡主她會不會有什麽事,我們……”

這一招果然有用,季世子一聽成玉或有危險,立刻飛身掠入了斷生門,匆匆步入惘然道中。

國師遙望季世子的背影,突然想起來,惘然道裏有冥獸哇。壞了。

土伯身上的血跡還熱乎著,說明連三剛入惘然道不久,十有八九還未將傳說中比土伯更為兇殘的五大冥獸解決幹凈。季世子貿然入內,他一介肉體凡胎,要是遇上除了有功德的幽魂不吃以外什麽都吃的冥獸,毫無疑問這是一道送命題了。

國師的頭皮瞬間就麻了,什麽也來不及想,急匆匆跟了上去。

惘然道雖被稱作一條廊道,卻並不像一條廊道,內裏闊大無比,紫晶為地玄晶為壁,極高的挑梁上鑲嵌了無數明珠。

大約因空間高闊之故,雖有明珠照亮廊道,人在其中,視物卻仍舊朦朧。

踏入其間,國師的臉色忽地變白。他眼前無形無影,也絲毫未感到什麽危險相侵,卻在他掉以輕心的一刻,有一只無形的利爪狠狠地刺進了他的左臂。劇痛襲來,國師本能地拔劍抵抗,然劍光淩冽處所刺皆是虛無。

無形無影,卻能傷人,是冥獸。

國師正要棄劍捏訣,有白色身影似疾風掠過他身側。黑色的鐵扇點在他的肩側將他往後一帶,國師眼前恍惚了一下,近處忽有猛禽哀嘯一聲,一縷黑煙自他左臂處脫逃,凝出一只黑鳥的影子來,那黑影很快地在急逃之中消散。是五大冥獸之一的玄鳥。

“看著她。”微涼聲音自他身畔掠過,國師感到利爪刺骨的疼痛倏然消失,懷中則猛地一沈,是三殿下將郡主推到了他懷裏。

國師只來得及開口喚出“將軍”二字,便見一道水晶屏障忽地伸展在他身前數丈遠之處,瞬間鋪滿了從廊頂到地面的整個空間。他眼角覷到不遠處持劍跪地的季世子,他似乎也受了傷。乍起的水晶屏障將他們隔離在了危險之外,而方才救了他一命的三殿下身姿如風,在小郡主伸手想拉住他衣袖的前一瞬,已急掠至了屏障之後,轉瞬便消失在了廊道深處。

雖然三殿下將郡主推到了他懷中,但國師善解人意,明白連三絕不是讓他懷抱住郡主的意思。國師伸出右臂來虛虛扶住成玉。

這是自成玉成年後國師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她,因想著她一個凡人小姑娘,初入冥司,方才又跟著連三同那些冥獸打鬥,定然被嚇壞了,正想著安慰一二,沒料到她突然甩開了他的手,急向連三消失的方向奔去。

國師有一瞬沒反應過來,然畢竟道術高超,身體先行地亦緊跟了過去。

成玉跑到了屏障跟前,沒有如國師所料般關心則亂地亂敲亂捶,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微微抿著唇,註目著廊道盡頭。站了會兒,許是發現並無可能看清盡頭處連三和冥獸的打鬥場,她擡起雙手來按壓住了透明的障壁,微微偏了頭,做出了個側耳傾聽的姿勢。

國師感到好奇,他停住了腳步。季世子趕在了他前頭,幾步行到成玉身前,不由分說便要將她拉離屏障:“此處危險,別靠得這樣近!”

在季世子的手伸過去之時,成玉快速地後退了兩步,依舊貼著那厚實的水晶屏障。看清季世子後她楞了楞,然後比出了個噤聲的手勢,貼著屏障輕聲:“不要說話。”

國師想了想,也走近了屏障,學著郡主的姿勢貼住了障壁,隱隱聽得遠處傳來打鬥之聲,他就明白了她在做什麽。果然聽她低聲解釋:“我只是想知道連三哥哥他是否安全。”

季世子面色不大好看,僵持片刻後讓步道:“那我在這裏保護你。”

成玉沒有回話,她有些奇怪地看了季世子一眼,就像難以理解季世子為何會關心她似的。

國師對他二人之間的機鋒並無興趣,他看著一心一意擔憂著連三的成玉,在心裏冷漠地想,與其擔心三殿下的安全,我們不如擔心擔心那些冥獸的安全。

方才國師雖只同連三擦肩,然他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三殿下同冥獸打鬥時依然只用了他那把二十七骨鐵扇。那把以寒鐵為扇骨、鮫綃為扇面的鐵扇的確也是一柄難得的法器,但那並不是連三的慣用神兵。可見他根本沒有認真打,還在逗著那些冥獸玩兒。

廊道深處突然傳出猛獸的哀號,該是三殿下占了上風,國師註意到郡主緊繃的神色頓時舒緩了許多。

既然局勢穩定了,國師覺得,他們站在這裏,也沒有什麽別的事好幹,大家不如聊一聊天。他趁機同郡主攀談起來,兩人一問一答。

“不知將軍帶郡主來此,可曾告訴郡主此是何地?”

“……此處不是冥司麽?”

“那將軍可曾同郡主說起,他為何能帶郡主來冥司?”

“……那不是因為連三哥哥他是國師大人你的同門師弟麽?”

國師萬萬沒想到在這件事的編排上他竟然和三殿下心有靈犀了,一時無話可說。但他最想問的並不是這兩個問題,他最想問的是:“那將軍為何要帶郡主來冥司,郡主知道麽?”

成玉這下子沒有立刻回答他了。她突然看了季明楓一眼,季世子擡起了頭,她立刻低垂了眼睫,許久,她低聲道:“他說,他帶我來見蜻蛉。”

國師不知蜻蛉是誰,這個答案令他一頭霧水,卻見季明楓驀地僵住了。

國師道:“蜻蛉是……”

便見季明楓僵硬道:“我不知道蜻蛉的死讓你……”

然後國師看到郡主眼中又出現了那種奇怪的神色,她像是難以理解季世子的回答似的微微蹙了眉:“世子怎麽會不知道呢?因為,”她輕聲,“是季世子告訴我,蜻蛉是因我而死,是我的頑劣和無知害死了她,我是個錯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的人。”她的眼眶驀地有些紅,“我知道我要永遠背負這罪,我沒有忘記那天,你和孟珍,你們告訴我,我必須要永遠背負這罪。”

季明楓怔住了,臉色一點一點變得慘白,他似要再說些什麽,卻在此時,水晶屏障突然被大力撞擊了一下。

國師剛來得及握住成玉的手臂,已有黑色的煙霧撞出屏障,將他和成玉一同席卷其中。國師趕緊以印禦劍,刺入煙霧中,聽得那冥獸嗚咽了一聲,可惜並沒有傷到要害之處。

半化出實體的冥獸將他狠狠摜在地上,是只玄狐。他雖被放開了,成玉卻仍被那玄狐蓬松的尾巴纏住,劫在半空之中。國師立刻以指血捏出印訣,但落印的速度總差著那靈巧的畜生一截,季明楓的長劍在凡人中已算極快了,可劍到之處,卻半分也未傷到那狡猾敏捷的靈獸。

這玄狐竟能沖出連三的結界,也可見出有多麽兇殘了,國師思忖連三應是被另外四頭冥獸纏在了廊道盡頭,故而此時無暇來救他們一救,一顆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口。

那冥獸似乎也察覺到此時自己居了上風,不禁得意地化出了人形,在半空布出一道屏障來。在那有些模糊的屏障之後,他一條尾巴仍纏得成玉無法動彈,留著極長指甲的指尖卻撫上了成玉的臉頰,文縐縐地嬉笑:“占不著那位神君的便宜,這麽個小美人的便宜,小可卻是占定了!”

成玉很害怕,但她沒有叫出聲,只屏住呼吸用力將頭往後仰,想躲開那化形後依然黝黑的男子越靠越近的一張臉。便聽那男子逗弄似地同她低語:“小美人,不要躲嘛。”她隱約明白他要幹什麽,只能奮力掙紮,可她肉體凡胎,如何掙紮得過。便在恐懼地緊閉上雙眼之時,聽到極熟悉的聲音響在他們身後:“找死。”那聲音含著怒意。

她猛地睜眼,只看到近在咫尺的玄狐那扭曲的面孔。一柄長槍自他左胸貫過,既而一挑,被逼回原形的玄狐再次被扔進了水晶屏障結成的結界之中,且那屏障在頃刻之間足加厚了三層。

連三沈著一張臉摟住了失去狐尾纏縛,立刻就要自半空墜落的成玉。不過那擁抱只在一瞬之間,成玉甚至來不及回神,待國師飛身而上接住她時,連三已經放開了她。

可她幾乎是本能地追隨他,未及思考右手已伸了出去,想要握住連三的手,但只觸到了他的手指。即便是他手指的一點點微溫,也令驚懼之後的她感到無比留戀,可極短的一個觸碰,兩人的手指便相錯而過。她試著想要再次抓住他的手指,卻什麽都沒有抓到。她幾乎感到委屈了,卻在下一刻發現連三的手竟回握了上來,他緊緊地握了她一下然後放開,“乖。”他說。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個剎那之間。直到目送連三重新折回屏障中,成玉都還有點呆呆的。

旁觀了連三和小郡主在這短暫瞬間所有小動作的國師,感到自己需要冷靜一下。但並沒有什麽時間讓他冷靜。下一刻,國師眼睜睜看見無數巨浪自惘然道深處奔騰而來,頃刻填滿了屏障那邊的整個結界。

結界似化做了一片深海。

這世間無論哪一處的深海,無不是水神的王土。

國師感覺自己終於弄明白了三殿下方才那句找死是什麽意思。

是了,他方才就該註意到,連三手中握著的已不再是那把鐵扇,而是戟越槍——傳說中以北海深淵中罕見的萬年寒鐵鑄成,沈眠了一千年、飲足了一千頭蛟的血才得以開鋒的一等一的利器,是水神的神兵,海中的霸主。三殿下尋常時候愛用扇子,有時候也用劍,但他最稱手的兵器,卻是這一柄長槍。這就是說連三他開始認真了。

就像要驗證國師的推測似的,最擅長在空中隱藏行蹤的無形無影的玄獸們,在水神的深海中卻無法掩藏自個兒的蹤跡,即便身體的一個細微顫動,也能通過水流傳遞給手握戟越槍靜立在結界正中的連三。冥獸們卻毫不自知,自以為在水中亦能玩得通它們的把戲,還想著自五個方向合力圍攻似乎突然休戰了的連宋。尤其是那頭被連三一槍挑進結界內的玄狐,熬著傷重的身軀還想著要將連三置於死地。

便在玄獸們起勢的那一剎那,靜海一般平和的水流忽地自最底處生起巨浪,化做五股滔天水柱,每一股水柱都準確地捕捉到了一頭冥獸,像是深海之中摧毀了無數船只的可怕漩渦,將冥獸們用力地拖曳纏縛其中。而靜立在水柱中間的三殿下,從始至終都沒有什麽動作。

在這樣不容反抗的威勢之下,國師除了敬佩外難以有其他感想,只覺水神掌控天下之水、操縱天下之水的能力著實令人敬畏,此種壯闊絕非凡人道法可比,令他大飽了眼福,但這樣非凡的法力,也有一些可怖。

五頭冥獸被水柱逼出原形來,原是一頭玄虎,一頭玄豹,一頭玄狐,一尾玄蛇和一只玄鳥,大概是常幽在冥司之中幽壞了腦子,不知惹了怎樣的對手,還兀自冥頑不靈,高聲叫囂:“爾擅闖冥司,教訓爾乃是我等聖獸之職,爾卻用如此邪法將我等囚縛,是冒犯冥司的重罪,爾還不解開邪法,以求此罪能從輕論處!”

三殿下就笑了,那笑意極冷:“區區冥獸,也敢同本君論罪。”話音剛落,五道水柱從最外層開始,竟一點一點封凍成冰,不難想象當封凍到最內一層時,這些玄獸們會是什麽下場。

五只冥獸這才終於感到了害怕,也忘了遣詞造句保住自己冥獸的格調,在自個兒也即將隨著水柱被徹底封凍前,用著大白話驚懼道:“你、你不能殺我們,殺死冥獸可是冥司重罪!”

“哦,是麽。”三殿下淡淡道,封凍住冥獸們的五輪冰柱在他的漫不經意中忽地扭曲,只聽得五大冥獸齊齊哀號,就像那一剎那所承受的是被折斷四肢百骸的劇痛。

但更為可怖的顯然並不是這一茬,扭曲的冰柱突然自最外層開始龜裂,剝離的冰片紛紛脫落,一層又一層,眼看就要龜裂至被封凍的玄獸身上。可想若不立刻制止,這五頭冥獸也將同那些冰層一般一寸一寸龜裂,最後碎成一片一片脫落在地。它們當必死無疑。

國師腦門上冒出了一層細汗,他摸不準三殿下是不是真打算同冥司結這樣大的梁子,就算那只玄狐方才調戲了小郡主,死它一個就得了麽,正要出言相勸,小郡主卻行動在了他前頭。

這一次成玉沒有那麽鎮定了,她扒著加厚的水晶屏障拼命敲打,企圖引起連三的註意:“連三哥哥,你不要如此!”

眼見著連三擡頭看向自己,成玉正要努力勸說連三別得罪冥主,放冥獸們一條生路,開口時卻發現自己的聲音被淹沒在了一個更加清亮的聲音之中。那聲音自惘然道深處傳來,帶著慌張和急促:“三公子,請手下留情!”

惘然道深處透出星芒織出的亮光來,隨音而現的是個玄衣女子,一身宮裝,如同個女官模樣,身後綴著一長串同色服飾的冥司仙姬。然三殿下頭也沒回,一個擡手便以冰雪封凍了惘然道來路,一長串冥司仙姬齊齊被攔截在廊道裏乍然而起的風雪之中。

成玉愕然地望著那些風雪。水晶屏障之後,連三擡眼看著她,目光同她相接時他開了口。他的聲音應該很輕,絕然穿不過眼前他設下的厚實結界,但她卻覺得聽到了他的聲音。那微涼的嗓音平靜地響在她的腦海中:“我沒聽清,你方才說了什麽?”

成玉趕緊:“我說連三哥哥你不要殺掉它們,不要同冥司結仇。”

“為何呢?”他笑了一下,“是怕我打不過冥主嗎?”

“我,”她停了停,“我很擔心,”她蹙著眉頭,雙手緊緊貼在冰冷的屏障之上,就像那樣就能靠近他一點似的,“就算打得過冥主,可你不要讓我擔心啊連三哥哥!我很擔心你,”她認真地,言辭切切,“別讓我擔心啊!”

明明那句話說得聲並不大,可就在話音落地之時,結界中的冰柱竟忽地停止了龜裂,惘然道中狂烈的暴風雪也驀然靜止,片片飛雪轉瞬間化做萬千星芒飄落而下。

飄落的星芒之間,結界中持著寒鐵神兵的白衣青年微微低頭,唇角微揚,五指握緊手中觸地的戟越槍略一轉動,便有巨大力量貼地傳感至五輪冰柱。只見上接屋梁的冰柱猛地傾倒,在傾倒的一瞬間那封凍的寒冰竟全化做了水流,形成了一簾極寬大的水瀑,懸掛在了廊道的橫梁之上。

如此壯闊的變化,似自然之力,卻又並非自然之力,令人心驚。巨大的水瀑之中,冥獸們總算得以喘息,卻再不敢造次。

那一長串冥司仙姬終於自漫天星芒之中回過神來,瞧著被水流制在半空中保住了一條命的冥獸們,齊齊施下大禮:“謝三公子手下留情。”

打頭的女官在眾人之禮後又獨施一禮:“冥主早立下冥規,世間諸生靈,若有事相求冥司,需獨闖斷生門兼惘然道,闖過了,冥主便滿足他一個與冥司相關的願望。”

玄衣女官屈膝再行一禮:“既然土伯和冥獸們皆阻攔不了三公子,三公子便得到了冥主這一諾,故而此時,飄零鬥膽問一句,三公子此來冥司,卻是有何事需我冥司效力呢?”

三殿下已收回了長槍,背對著那一簾囚著五大冥獸的水瀑。待那自稱飄零的玄衣女官一篇客氣話脫口,躬身靜立於一旁等候示下時,三殿下方道:“我要去輪回臺找個人,請女官帶路吧。”他垂頭理著衣袖,口中很客氣,目光卻沒有移向那些玄衣仙姬們一分一毫,是上位者慣有的姿儀。

一個凡人,對一眾仙姬如此,的確太過傲慢了。國師心細如發,難以忽視這種細節,主動硬著頭皮向季世子解釋:“我關門師兄,呃,他道法深厚啊,常自由來去五行六界,神仙們見過不知多少了,故而才不當這些個冥司仙子有什麽要緊,態度上有些平淡,全是這個因由。”他還幹笑了兩聲力圖緩和現場僵硬的氣氛,“哈哈。”

但季世子沒有理他。季世子一直看著成玉。

他看見面前的水晶屏障突然消失,成玉提著裙子直奔向連宋,他從不知她能跑得那樣快,連三便在此時轉身,在漫天星芒之中,他張開手臂,她猛地撲進了他的懷中,緊緊抱住了他。

季明楓突然想起來蜻蛉曾同他說過的一句話。

她說世事如此,合適殿下的,或許並非是殿下想要的,殿下想要的,卻不一定是合適殿下的。但殿下如此選擇,只望永遠不要後悔才好。

蜻蛉同他說這句話時,目光中有一些憐憫,他過去從不知那憐憫是為何,今日終幡然明悟。因為後悔,也來不及了。

成玉在他身邊的那些時候,他對她,真的很壞。

其實一切都是他的心魔,是他在綺羅山初遇到她時,便種下了癡妄的孽根。

他這一生,第一次那樣仔細地看清一個女子的面容,便是在綺羅山下那一夜。

清月冷輝之下,她的臉出現在他的視線中,黛黑的眉,清亮的眼。絕頂的美色。剛從山匪窩中脫險,她卻一派鎮定自若,擡頭看他時黛眉微挑,眼中竟含了笑:“我沒見過世子,卻見過世子的玉佩,我喜歡過的東西,我一輩子都記得。”被空山新雨洗潤過似的聲音,輕靈且動人。

後來有很多次,他想,在她彎著笑眼對他說“我喜歡過的東西,我一輩子都記得”時,他已站在地獄邊緣,此後陷入因她而不斷掙紮的地獄,其實是件順理成章之事。

而所有的掙紮,都是他一個人的掙紮。她什麽都不知道。

為著她那些處心積慮的靠近而高興的是他,為著她失約去聽鶯而失落的是他,為著她無意中的親近話語而失神的是他,為著她的真心流露而憤怒的,亦是他。只想同他做朋友,這便是她的真心,是她的天真亦是她的殘忍。

但這天真和殘忍卻令他的理智在那一夜得以回歸,那大醉在北書房的一夜,讓他明白了他的那些癡妄,的的確確只能是一腔癡妄。

他是註定要完成麗川王府一統十六夷部大業的王世子,天真單純、在京城中嬌養著長大的紅玉郡主,並不是能與他同行之人。她想要做他的朋友,他卻不願她做他的朋友;他只想要她做他的妃,她卻做不了麗川王府的世子妃。他一向是決斷利落的人,因此做出選擇並沒有耗費多少時候。他選擇的是讓她遠離他的人生,因為一個天真不解世事、甚至無法自保的郡主,無法參與他的大業。

他的掙紮和痛苦,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與成玉相關,但其實一切都與她無關,他非常清楚這一點。他只是被自己折磨罷了,可卻忍不住要去惱恨她,因此強迫自己一遍又一遍漠視她。

他知道自他們決裂之後,她在麗川王府中時沒有快樂過幾日。可那時候,他沒有意識到他的漠視對她是種傷害,也沒有意識到過她的疼痛。

她怎會有疼痛呢?她只是個無法得到糖果的孩子,任性地鬧著別扭罷了,那又怎會是疼痛?他自小在嚴苛的王府中長大,對疼痛其實已十分麻木,因此忘了,世間並非只有因情而生的痛,才會令人痛得徹骨。

他們真的,並沒有相處過多少時候。

而後便是那一夜她擅闖南冉古墓。

他其實明白,如今她對他的所有隔閡、疏遠與冷漠都來自那一夜。是那晚他對她說的那些話讓他們今日形同陌路。那個時候,他沒有想過那些話會讓她多疼。被她的膽大妄為激得失去理智的他,那一刻,似乎只想著讓她疼,很疼,更疼。因疼才能長教訓。

自少年時代主事王府以來,運籌中偶爾也會出現差錯,故而便是她獨闖古墓,打斷了他的步驟,其實也不過是一樁沒有料到的差錯罷了,照理遠不至於令他失去理智。但偏偏是她做了此事。她再次顯露出了那種莽撞與任性,再次向他證明了她無法勝任世子妃這個角色。這令他感到惱怒,痛苦,甚至絕望。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個拖泥帶水之人,可唯獨在關乎她這件事上,他雖做出了決定,卻在每個午夜夢回時分,無不希冀著有朝一日,他們還可以有那個可能。他仍在關乎她的地獄中無望地掙紮,尋找不到出路。

他的所有惱怒和痛苦,源於他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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